牡丹江畔的火炬

兒時有一天，母親帶著我，挎一籃子雞蛋，到供銷社換錢。途中在牡丹江上的公路大橋附近歇腳，母親指著不遠處的鐵路大橋方向說：“那裡拍過打鬼子的電影，影片中有八位女戰士壯烈犧牲了，就在牡丹江。”

“在江上打仗嗎？”

“不是，是在江邊。彈藥耗盡，她們寧死不降，最終投江英勇殉國。”

“投江了？”

“嗯，都犧牲了……”

這是我最初知道的“八女投江”的故事。作為參加過解放戰爭的老戰士，母親說這些的時候，眼神中會透出一種光。多年以后，我才明白，那種光叫敬仰。

一

1949年12月，在亞洲婦女大會上，一部中國電影參加獻映，片名是《中華女兒》。

這部由顏一煙編劇、凌子風與翟強聯合導演、東北電影制片廠攝制的黑白故事片，是新中國成立后第一部抗日題材影片，也是新中國首部獲國際電影大獎的作品。影片生活氣息濃厚，演員表演朴素真實，故事情節扣人心弦，有頗強的藝術感染力。

電影故事取材於抗日戰爭期間發生在東北的“八女投江”壯舉。日寇侵佔東北三省時期，東北人民慘遭侵略者摧殘，活動在牡丹江一帶的東北抗日聯軍英勇抗敵，吸引了大批群眾參加。丈夫遭日寇殺害的女子胡秀芝，也報名加入抗聯隊伍。她在革命斗爭的鍛煉中入了黨，成長為一名堅強的革命戰士。冷雲是抗聯某部指導員，她經歷了丈夫在地下工作崗位上被捕犧牲的重大打擊，仍堅強地投入到戰斗之中。

一次，冷雲帶領戰友們執行炸毀敵人軍用列車的任務，完成任務歸隊途中，發現敵人逼近抗聯營地。危急關頭，冷雲一面派人繞道給抗聯送信，一面率領部分戰士分散作戰，牽制敵人，把敵人兵力引出營地范圍而至牡丹江畔。最后，參加戰斗的僅剩冷雲、胡秀芝等八名女戰士，寡不敵眾，彈藥耗盡，她們扔出最后一顆手榴彈，視死如歸地投入江中，為國捐軀……

作為一部抗戰題材影片，最重要的就是真實。導演在鏡頭語言表達方面做了很多探索，如在紀實風格的基礎上，對具有象征意蘊空鏡頭的運用（胡秀芝入黨）、對光影造型的追求（胡秀芝背回冷雲）、對抒情段落的特技化（八女投江）以及兩極鏡頭（全景加特寫）的嘗試等。這些藝術手法和風格，都使影片呈現出不俗的品相。三個月真槍實彈的實景拍攝，將抗聯生活和戰斗中的特殊環境以及人物的性格特點完全展現出來。

1950年1月，《中華女兒》在國內正式公映，觀眾看后反響熱烈，無不為之感動。電影為新中國電影贏得了國際聲譽，同時使全國乃至世界了解了東北抗聯這支隊伍。八位英勇無畏、寧死不屈的女戰士形象，從此根植於人們心間。

當年，母親剛參加完解放海南島的戰役，在部隊整訓期間和戰友們一起觀看了《中華女兒》。那時母親並不了解這部影片源於真實歷史事件。幾年后，母親轉業到牡丹江，同事指著江上的鐵路大橋告訴她，電影中抗聯英雄們炸日寇軍列的片段，就是在那裡拍攝的，非常震撼人心。母親在大家的紛紛講述中，漸漸了解了八位英烈的故事，了解了她們是牡丹江大地的英雄。

二

1931年底，東北抗聯主要領導人周保中，受中國共產黨派遣到達東北戰場后，在極其困難的條件下，堅持用日記記錄抗聯指戰員英勇抗擊敵人侵略的諸多歷史瞬間。

周保中在1938年11月4日的日記中記載：我五軍關書范師長於西南遠征歸抵刁翎，半月前擬在三家方向渡過烏斯渾河，拂曉正渡之際，受日賊河東岸之伏兵襲擊。高麗民族解放有深久歷史之金石峰及婦女冷雲、楊貴珍等八人悉行溺江捐軀。寶清有我聯軍第五軍第三師八團一連激戰日賊及偽蒙軍之烈士山，烏斯渾河畔牡丹江岸將來應有烈女標芳。

八位英烈壯烈殉國的事跡，就是這樣被周保中記錄下來的。

抗聯老戰士陳雷也有回憶：“1938年的一個硝煙彌布的日子，有八位抗聯女戰士，冒著日本侵略者的槍彈，高呼口號，相互攙扶著，相互簇擁著，投入了波濤翻滾的烏斯渾河……這就是流傳遐邇的‘八女投江’悲壯的故事。八女中的指導員冷雲同志是我在師范學校的同學，也是抗聯時的戰友。”

同樣是在1938年，一位風華正茂的女孩，心懷對日本侵略者的仇恨，來到了革命聖地延安，成為一名革命文藝工作者。她以筆為槍，積極宣傳抗日，並給自己取筆名叫顏一煙。

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，為壯大鞏固革命根據地，人民軍隊開赴東北。顏一煙也受派到東北工作。1948年11月，中共中央宣傳部發出了《關於電影工作給東北局宣傳部的指示》，指出電影的題材范圍“應是解放區的、現代的、中國的”。東北電影制片廠黨組織決定拍攝東北抗日聯軍的故事，把編寫劇本的任務交給了剛調任到廠的顏一煙。接到任務后，顏一煙找到周保中和東北抗聯另一位重要領導人馮仲雲了解情況，並廣泛地接觸了當年的抗聯老戰士，請他們作向導，一起鑽密林、進深山，體驗東北抗聯艱苦的游擊戰斗生活。

東北電影制片廠是長春電影制片廠的前身、新中國電影的搖籃。當時條件非常簡陋，但工作人員冒著槍林彈雨，先后攝制了大量戰爭新聞片，為崢嶸歲月留下了寶貴的歷史資料。東北電影制片廠廠址最初設在黑龍江省鶴崗市，這裡緊鄰冷雲烈士的故鄉佳木斯市，與牡丹江市相近。顏一煙在實地走訪中，採訪了百余位抗聯戰士，終於挖掘到了最觸動她心弦的故事——“八女投江”。不久后，她拿著厚厚的訪談記錄本，開始了艱苦的劇本創作，幾經修改后，《中華女兒》誕生了。

顏一煙對“八女投江”進行調研是為了創作搜集素材，而對“八女投江”真正意義上的史實考証是1962年開始的。當時，在東北烈士紀念館工作人員溫野的申請下，“八女投江”史實調研被列入了東北烈士紀念館的主要研究課題。溫野等人經過實地調查，最后確認了八位英烈的名單，也是目前史學界認可的名單：東北抗日聯軍第2路軍第5軍婦女團的指導員冷雲，班長胡秀芝、楊貴珍，戰士郭桂琴、黃桂清、王惠民、李鳳善和被服廠廠長安順福。她們中年齡最大的23歲，最小的隻有13歲。

三

今年四月，我們來到胡秀芝烈士的老家，牡丹江市林口縣刁翎鎮四合村。一路上“八女英雄戰斗地遺址”“八女與戰友露營地遺址”等石碑，銘刻著林口縣這個國家一類革命老區彪炳青史的過往。我們還看到，農田裡的玉米秸稈整齊排列，像極了一隊隊士兵，跟隨英雄的腳步，一代又一代，守衛著這方家園。

四合村村支書劉成騎著小三輪來接我們，帶我們去看新農村的變化。我們來到村民老於家的香瓜大棚，我不懂果蔬種植，隻看到大棚裡排列整齊的香瓜苗也像戰士一樣列著隊。劉成說，看起來出苗不錯，今年豐收大有希望。

女主人熱情地招呼我們進家裡做客，我站在門口一看，家裡那麼干淨，使勁跺了跺鞋底的泥，才好意思進屋。傳統的北方農村民居，進了大門就是廚房間，大鍋爐灶上，一個新式的引蒸汽管道，我看了新奇。女主人說，農村的柴火灶，一般不安裝吸油煙機，有了這個引蒸汽管道，冬天做飯屋裡也沒有蒸汽，可好用了。現在條件好了，幾乎家家都有。

就是這個四合村，在戰火紛飛的年月，走出了胡秀芝、黃桂清、王惠民，八位英烈中的三位。而且這個村也有八位英烈中郭桂琴的姥姥家，郭母去世后，郭桂琴在姥姥家生活了很多年。

從四合村順著烏斯渾河奔流的方向往前，林口縣刁翎鎮三家子村西北，烏斯渾河西岸，就是八位烈士以身殉國的地方。那裡立起了八女投江紀念碑，建起了八女投江遺址紀念館。再往前四公裡，烏斯渾河將匯入牡丹江……

為紀念抗戰勝利八十周年、向八位英烈致敬，殉難地附近正在整修。居民趙女士陪母親推著坐輪椅的父親來看這裡的變化，趙女士的女兒手捧一束向日葵，跟在長輩們身后，聽他們講述這裡從前是什麼樣子，發生過怎樣的故事。

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，東北抗聯這支光榮的隊伍英雄輩出、青史流芳，像向日葵一樣，始終向陽而生。

如今，到八位英烈殉難地憑吊先烈、開展紅色教育的人群絡繹不絕，尤其到了清明節，或“七一”“八一”，男女老少紛紛來此祭奠巾幗英雄。

八位英烈是中華女兒的驕傲，她們的形象如同不滅的火炬，在白山黑水間熊熊燃燒，光芒照亮長城內外、大江南北……她們以不屈之姿，在中華民族抗擊侵略的歷史中，寫下了壯麗的篇章。

八位英烈犧牲五十周年之際，當地在牡丹江畔為英雄們立起了紀念群雕。群雕背后是奔流不息的江水，群雕前面通往市區的那條路，叫太平路。（陶凱）